王玉明院士：小專業(yè)也能干出大事業(yè)

■每一次做不下去的當口，我都不禁“后悔”——為啥要走別人沒走過的路？而每一次跨過這個關口，下一次我還想做點兒不一樣的東西

■回憶這段奮斗的時光，我至今仍感慨萬分，如果當時沒有為祖國作貢獻的想法，如果沒有對自己核心技術的自信，如果沒有“天賜良機”……任何一環(huán)的缺失都可能導致創(chuàng)業(yè)失敗

■在我看來，做科研與寫詩、攝影、書法并不沖突，都是追求美?？茖W與人文在價值觀上都追求真善美，為人類的進步和幸福服務

   王玉明院士的“頭銜”很多——中國工程院院士、機械設計及理論（流體密封工程）專家、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教授、智能綠色車輛與交通全國重點實驗室學術委員會主任；同時他又是中華詩詞學會顧問、高校詩詞工作委員會主任、中國詩歌學會校園教育工作委員會主任、清華大學荷塘詩社社長，被譽為“詩人院士”……

無論做學問還是寫詩，他始終都在追求真善美的極致境界。在科技研發(fā)方面，他獲得過4項國家科技獎和19項省部級科技獎以及光華工程科技獎；在文學藝術方面，出版過4本詩詞集和2本攝影集（含書法），相關作品多次在國內外參展。有人會問:一個人是怎么在有限的時間里做出這么多成就，而且還橫跨科學與藝術兩個“山頭”呢？他的回答是：要有一顆“純真的赤子之心”，“興趣帶動勤奮”，做自己感興趣、熱愛的事業(yè)，經常使自己處于“激發(fā)態(tài)”，就能夠在有限的人生里做出無限的探索。

如今，83歲的王玉明還工作在科研一線，帶隊伍、做研究，甘為人梯，獎掖后學，助人為樂，不遺余力，寫詩、攝影……精神矍鑠、樂此不疲。今天，我們就從王玉明院士的故事中汲取養(yǎng)分。

我1965年從清華大學燃氣輪機專業(yè)六年制本科畢業(yè)，先后在軍工研究院所、國營企業(yè)、中外合資和外商獨資企業(yè)工作，一路從技術員、工程師干到了總工程師；55歲裸辭下海，作為總經理兼總工程師創(chuàng)辦高新技術企業(yè)，取得多項具有完全自主知識產權和國際先進水平的技術成果，在企業(yè)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66歲回母校清華任教。我的人生履歷跨越了工程師、企業(yè)家和教授多重角色——這是我人生的主線。

同時，我還是一個熱心的詩詞愛好者，后來成為葉嘉瑩先生的弟子。葉先生曾經在電子郵件中說道：“你有多方面的成就，你的成就主要由于你稟賦有一種純真的赤子之心?！睙o論做科研，還是寫詩、書法、攝影、園藝，我都努力讓自己葆有赤子之心，用興趣帶動勤奮，而少有功利的動機。盡管我是個“80后”老人，但對事物仍然保持著新鮮感、好奇心和上進心，無論做什么，要做就要追求極致。正因如此，我在做感興趣的事情時，經常處于一種激發(fā)態(tài)——大腦興奮且高速運轉。激發(fā)態(tài)的效率是常態(tài)的倍數級，這就是興趣帶動勤奮的力量吧。

在主業(yè)科技方面，總結近60年來，我其實只干了一件事——流體密封工程，并將這個小專業(yè)做到了國際先進，甚至于局部國際領先。例如，我發(fā)明研制的某種流體動壓非接觸式密封，不僅壽命長、可靠性高，而且泄漏率比國外同類產品低幾個數量級，被專家鑒定為“國際首創(chuàng)”“國際領先”。我的系列專利技術還曾經被國際著名的同行龍頭企業(yè)深入研究、逆向開發(fā)并應用到新產品開發(fā)當中去。中國工程院院長李曉紅院士稱我是“在小專業(yè)里做出了大事業(yè)”。

為什么說是“小專業(yè)”呢？因為，雖然流體密封是重大裝備的關鍵核心基礎零部件，但相較于透平壓縮機、燃氣輪機、航空發(fā)動機等大主機，它只是其中一個零部件。為什么又說是“大事業(yè)”呢？因為，對大主機來說，泄漏可能是致命的。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1986年美國“挑戰(zhàn)者號”航天飛機失事，事后調查表明原因就是在寬溫域低溫下的密封失效導致助推器燃料泄漏，進而引發(fā)了爆炸。石油、石化、冶金、電力等流程工業(yè)中的大機組高速透平壓縮機的軸端密封極端重要，以前曾長期被國外“卡脖子”，是我?guī)ь^打破了國外高技術產品在該領域的長期壟斷并實現了產業(yè)化。

不過，我的科研之路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國家投資30萬元建設一個高參數密封試驗臺，由我負總責。當時出了兩套方案：一套常規(guī)方案，風險小、有模型可借鑒；另一套創(chuàng)新方案，國內外都沒有先例，但是能大大提高各方面參數。要做就要做到最好，頂著壓力，我拍板使用創(chuàng)新方案。然而，試驗臺建成后，在調試時發(fā)生了不明原因的低頻振動，如果不解決的話不僅無法通過驗收，而且還會給國家造成重大損失。我就在現場拿著聽棒一點兒一點兒去找，邊聽邊分析結構，經過數天的努力，最終找到了振動點和原因，成功解決了這個問題。

到上世紀90年代，我研制流體動壓非接觸式機械密封（油膜螺旋槽端面密封）技術時，做實驗的過程中也遇到了一些困難，挫折感很強。當時我就想，為啥要選擇這么難的題目去做？但是既然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廢。那時候真是“苦思冥想”“日思夜想”，一直在思考、反復地做實驗……這樣的“挫折時刻”不勝枚舉，每一次做不下去的當口兒，我都不禁“后悔”——為啥要走別人沒走過的路？而每一次跨過這個關口，下一次我還想做點不一樣的東西。作為一個科研工作者，我非常熱愛基礎零部件的研發(fā)工作，同時也想用自己的力量為國家作一份貢獻。這可能就是做科研的樂趣吧！

在主業(yè)方面，我的轉折點發(fā)生在1996年。我當時是國際龍頭企業(yè)在中國獨資企業(yè)的總工程師。由于獨資之前我研發(fā)成功的高技術產品威脅到了外商高技術附加值產品在中國市場的壟斷地位，外商不允許我繼續(xù)搞研發(fā)和推廣應用。外商給了我兩個選擇：要么繼續(xù)做總工程師，享受地位、身份、待遇，但必須停止一切研發(fā)和推廣應用；要么“自動辭職”給以經濟補償。當時，外商覺得我只是一名技術專家，搞不了市場、搞不成企業(yè)，不可能對他們構成威脅。

于是，在知天命之年，我決定“裸辭”創(chuàng)業(yè)——在天津市相關部門的支持下，成立了鼎名密封有限公司。當時做市場開發(fā)比技術研發(fā)難多了，一方面是當時的國內市場上國外的技術和產品處于絕對壟斷地位；另一方面，石油石化行業(yè)的核心大型機組都是單線布置，沒有備用機，一旦停機整個生產線都會受到極大影響，一天損失上百萬元。更重要的是，企業(yè)普遍對國內的技術和產品信心不足，當時我的技術和產品只通過了實驗室和工業(yè)試驗，企業(yè)不敢輕易嘗試國產新產品。

那時候雖然有困頓，但我還是很樂觀。樂觀的底氣，來自對自己技術先進性的堅信。從技術員到總工程師，在行業(yè)內幾十年的深耕，我的技術、產品在國際、國內處于什么樣的地位，心中十分了然。在我看來，轉化成功只是時間問題。

我沒有守株待兔，而是主動出擊，從到企業(yè)做技術交流開始，一邊了解企業(yè)的情況，一邊宣傳自己技術產品的優(yōu)勢。不久，就來了一個“天賜良機”。當時，一家石化企業(yè)的高速透平壓縮機用的是外國某著名密封公司的干氣密封，頻繁失效，備件供應不及時，價格又高昂，讓企業(yè)很是頭疼。在聽過我的技術講座后，企業(yè)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找過來，但在提出試用技術的同時，要求一旦不成功，損失包賠。在全面調查過企業(yè)的工況和安裝結構之后，我認為自己的技術和產品完全可以勝任，而且能做得更好。

我清楚地記得，試車那天是元旦前夜，1996年12月31日，到處一片節(jié)日氛圍，大家都忙著過元旦，我從白天到晚上都帶隊在現場做技術指導，進行首臺新產品試車。經過一天一夜的努力，元旦的早上，試車成功了！后來的運行表明，我們新產品的各項技術性能都勝過進口產品，一炮打響。后來經過直接用戶、設計院、主機廠等各方面專家的技術鑒定，一致認為其技術水平優(yōu)于進口產品。于是訂單不斷增長，市場占有率大幅度提高，“鼎名密封”也就在市場上站穩(wěn)了腳跟。

最終，我們的技術和產品得到了社會和國家的雙重認可，我作為第一發(fā)明人和第一完成人先后獲得多項省部級科技獎以及一項國家技術發(fā)明獎和一項科技進步獎，于2003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回憶這段奮斗的時光，我至今仍感慨萬分，如果當時沒有為祖國作貢獻的想法，如果沒有對自己核心技術的自信，如果沒有“天賜良機”……任何一環(huán)的缺失都可能導致創(chuàng)業(yè)失敗。

后來，我總結科研人員搞轉化、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經驗：首要的是掌握核心技術，開發(fā)出拳頭產品；第二要有市場觀念。技術一旦走向市場，科研人員就要轉換思維，成為技術專家兼企業(yè)家，要明白技術是為市場服務的。要搞好轉化，不僅要政產學研用，而且要加上金（融），多要素協(xié)同，才能擴大規(guī)模、占領市場，將企業(yè)做大做強。

除了科研，詩歌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喜歡詩歌很早，1956年上高中，語文教材分成兩門，一門《漢語》、一門《文學》，《文學》是按照中國文學史的順序編寫的，從《詩經》開始到“五四”新文化為止。這使得我那時候系統(tǒng)學習了中國古代文學，包括《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對中國傳統(tǒng)詩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忌锨迦A后，盡管學的是工科，但恰逢毛澤東詩詞在校園里大熱，這也激發(fā)了我學詩寫詩的熱情。我還自學了詩詞格律，1962年開始創(chuàng)作詩詞作品，處女作幾十年后還被葉嘉瑩先生標識為佳作。

2010年的一次偶然機會，我認識了葉嘉瑩先生并拜她為師。這十多年來，我每有新詩就發(fā)給她，她在遣詞造句、平仄韻腳等多方面給以悉心指導。特別是我的第三本詩集《心如秋水水如天》就是經過葉先生全面系統(tǒng)審閱點評的。葉先生還給我起了一個雅號“韞輝”——出自陸機的《文賦》：“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恰好與我的名字“玉明”相匹配。

在我看來，做科研與寫詩、攝影、書法并不沖突，都是追求美?？茖W與人文在價值觀上都追求真善美，為人類的進步和幸福服務。從這個角度來看，科學與藝術終將在山頂匯合。

近年來，我依然帶團隊在第一線做科研，例如，我作為課題負責人承擔的某國家重大科技專項項目在實驗中又遇到了機組振動嚴重超標的棘手問題，我就在實驗現場和大家一起分析，最后還是以我為主找到了原因并加以解決。這其中，由物理概念與實踐經驗相結合而產生的“物理直覺”起到了很大作用，這不就是工程技術與人文藝術結合的最好證明嗎？

（本報記者 董魯皖龍 采訪整理）

《中國教育報》2024年05月28日第4版